《南渡北归》这部书前后断断续续看了近1年,因为时时需要停下阅读掩卷深思。古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当国家如风吹柳絮般飘摇之时,哪有什么个人际遇或现世安稳,能在浮萍般的命运里独善其身已然不易,倘能在此之上,依然保持精神之独立、人格之完整、专业之执着、使命之坚定,不改兼济天下之初衷,非大师不能为也。
无论是埋骨于“田横之岛”的傅斯年,还是为保护清华基金而滞留美国上下奔走的梅贻琦,抑或是被当作政治靶子“来生不愿入胡家”的胡适,他们虽在政治漩涡的最中心,但是学术自由、思想独立之根从未改变。梅贻琦先生在国民党要肃清清华“左倾分子”时,从中斡旋保护吴晗等学者;更是不忘肩负的清华使命,在重重阻力下建设台湾清华大学,是为中国学术之薪火相传。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两人谱写的不仅仅是人间四月天的美好爱情,更有舍身保护祖国古建筑的奔走呼告。所谓大师者,应该是处于政治之中,又超然于政治之外的。
鲁迅先生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我觉得这是人的风骨写照。西南联大时期,童第周在田野间捉青蛙用以实验,刘文典月夜下讲《红楼梦》,史语所在傅斯年的带领下,继续进行甲骨文研究并著作巨丰。中国解放后,几成瞽人的陈寅恪老先生留于岭南继续教学、研究,曾氏后代曾昭抡、曾昭燏兄妹俩分别为祖国的原子弹研究和田野考古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的结局也许还算圆满,也许令人唏嘘,也许让人扼腕,但是从他们个人角度来说,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发自己能发的声。他们自己就是炬火,燃烧自己照亮学术前行的路。所谓大师者,是活在自我之中,又达到了无我的境地。
梅贻琦先生脍炙人口的那句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脱胎于《孟子》的“所谓故国者,非为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世臣”字面解释为“世代建立功勋的臣子”,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灿烂的学术文化成果,何尝不是因为有胡适、傅斯年、李济、陈寅恪等人矢志不渝的传承和发扬。即使他们盛名在外,大权在握,也从不耽于个人,而是为了学术为了文化为了精神。傅斯年为大学南迁北归奔波劳碌,为整顿台湾大学夙兴夜寐,竟贫困到为买一条棉裤而赶稿酬;胡适在面对学生陈垣的批斗檄文《陈垣给胡适的一封信》时,也只是从考证方面不厌其烦举例归纳,不愿相信人性之恶;卢沟桥事变后,李济便担任保护古物、标本、历史档案等国宝的重任,当不得已将国宝运往台湾后,他便用余生继续守护。陈寅恪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所谓大师者,是深陷泥淖中,又亭亭净植不可亵玩。
其实书的第三部“大结局”,是我最不愿触及的生命至暗时刻。“金陵王气黯然收”的蒋家王朝失败是必然的,但是裹挟在其中的这些人的结局实在令人痛心。胡适在风起云涌的“批胡倒胡”运动中接连遭受精神打击而加速离世,傅斯年在台湾各方势力的倾轧下轰然倒下,梅贻琦在经历了各种手术后溘然长辞,曾昭熠从灵谷塔纵身跃下血溅五步,曾昭抡文革中横死于家中至变质,陈寅恪在批斗中从此消失于明清史研究的视野……太多学者的陨落了。有时我在想,信念可以支撑一个人虽九死而不倒,是什么样的打击才能彻底摧毁一个人?是绝了他的希望,灭了他的热爱,断了他的情感,辱了他的尊严,折了他的傲气吧。即便如此,他们的名字也在后世为人们所铭记,他们对学术、对自由、对精神的追求也感染者一代代青年。所谓大师者,当是身死之后,被后人敬仰不已。
中国,从不缺大师。而大师,亦从不曾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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